“死,其实就那么回事。让我难过的是,平日里,我看见落日那么美,看见云那么壮观,狗那么可爱,都不能跟人说了。”我默默听她这么讲,当时没能领会其中意味。朋友的肿瘤是初期的,做了彻底切除,暂时还不会死,但这两句话萦绕在我心间,随着时间的流逝,发出了越来越清晰的震响。

伊藤比吕美和译者蕾克,是我近两年一见名字就忍不住点开阅读的作家与译者。伊藤比吕美的文字坦诚直白,极具生活的温度和细腻的观察力,而蕾克的译文则总能稳稳接住这份质地。
最初接触伊藤比吕美,是《闭经记》(豆瓣,GoodReads)。那本书欢脱,乐观,坦率,像五十来岁的女性把那些不愿轻易出口的“悄悄话”一股脑地摊开来讲。这种坦诚不但令人钦佩,也令人安心。我甚至因此对更年期不再感到恐惧——书中的她让我看到,那些难捱的症状都是会过去的,而之后的人生或许正是一种“自己就是自己”的轻盈。
而《身后无遗物》则是伊藤比吕美更年之后写下的文字,她此时已年过六十,三个女儿成人、父母离世、身边的朋友逐渐老去,有的患癌、有的已辞世。而最令她悲痛的,是“夫”的去世。“我的护理生涯一共十一年半,我看到了衰老和死亡,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亲人。”
彻骨的寂寞
文字间透露出来的这位伴侣——冷淡、刻薄、不懂体贴人的美国艺术家——但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,是确确实实的伴侣。在这本书里,她的文字仍然生动欢乐,但难掩那“彻骨的寂寞”。“我现在觉得,无论他多么烦人,有多少牢骚,只要他还活着,哪怕只是简单的“还在”,就是好的。一想起他的表情,我就泪眼模糊。这是什么眼泪啊。我在怀念什么啊。他活着时我那么讨厌他。”
她不再热衷做饭了。曾经是个热爱下厨、爱招待朋友的家庭主妇,在孩子小时候忙个不停,如今却没人再需要她了。没有“活人”在身边,那些生活的琐碎忽然之间都失去了意义。“我过去去商店,看着便宜又好吃的东西、没吃过想尝尝的东西以及我不喜欢但哪个家人特别爱吃的东西,会一边琢磨怎么烹饪,一边把购物车堆得像小山一样高,兴冲冲地买回家,这种情景,在我今后的人生里再也不会出现了。我买下无数食材,花好几个小时做成菜肴,这种事再也不会有了。想到这里,我掉了眼泪。” 她说,“吃饭这件事,不仅仅是饱腹,更维持了人与人的羁绊和亲情。在佛教里就是缘。”
以及:“我终于过上了一直梦想的专业诗人的生活。从前的几十年里,我是母亲,是妻子,是主妇,诗人只是兼职。家人们都以为只要呼唤我一声,我就会随叫随到。你们当我是面包超人啊,我不满地抱怨,照样随叫随到。这边的社交文化,基本上是互相邀请去家里吃晚餐。夫是老派欧洲人,非常喜欢邀请人过来。不用说,去买菜的是我,做饭的也是我。我要做八人份或者十人份的美食,客人离开后,收拾洗涮的还是我。夫自腿脚不方便以来,什么忙也帮不上。全部收拾完毕,已经深夜两点。我像小公主莎拉一样疲惫不堪地爬上楼,沮丧地想着,要是把这些时间用在自己的工作上该有多好。现在,我再也没有做这些事的人情和义务了,不必为谁做家务,不必照顾谁,可以整天工作。工作进展得极其顺利,太顺利了,顺利得有些空虚。”
人生如走马灯
这本书中,她记录了许多老年生活的点滴和自己需要独自一人面对的决定:在加州与日本之间的抉择、遛狗日常、独自面对原本由“夫”承担的房贷与报税。“我想起来,二十几年前我说过同样的话。‘真不好意思,女儿哭得哇哇的,所以……’就那样取消了游泳课,取消了钢琴班的演奏会,取消了各种事。人生如走马灯。” 这里的场景其实是取消她的夫临终关怀时高昂的护工费,她决定自己照护。Callback到了曾经给孩子们的各种事。感同身受的无奈和抱歉感,虽然说不清对谁。
她也回忆过去,比如经历熊本地震时返乡的所见所感。“人生一路,皆是苦楚。比如男人,比如离婚,父母的老去,孩子的问题,夫的衰老。这辈子从生活内部喷发而出的苦让我烦恼,让我举步维艰。我想大家也和我一样。家庭的崩溃让我们痛苦怀疑,手足无措,诅咒对手,责骂自己。与这些相比,地震是外来的苦,充满压倒性的暴力,残酷地摧毁了生活的地基,从正面袭击了我在亲人生死和成长中见证过的‘柔软的生命’。不过,我们不必责怪自己。”
以及年轻时带着两个年幼女儿从日本回到美国、独自生活的决定。她坦言曾无数次怀疑自己,是否毁了孩子们的一生。但看到如今已经成年的孩子们,各自走出自己的路,她又感到一种释然和慰藉。“一个女人凝视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,寻找合适的时机,想把自己的一身本事教给孩子。我也做过手工笔记本,上面写着日语的假名,还以小留为主人公画了漫画,希望她学得开心。这些事我表面上做得很轻松随意,其实内心拼了命。”“所谓育儿,就是放手让孩子自己成长,无论他们选择了何种人生,只要活着就是胜利”。
丧丧的力量感
这本书有很多温情的片段,也有对人生选择的沉思。看完会有种丧丧的力量感,破罐破摔,似乎也坏不到哪儿去:) “所以我提倡’粗粗拉拉马马虎虎吊儿郎当’。让我们念着这个口诀,在我们快要变成’好孩子”好人’和’好母亲’的时候,横冲直撞地闯过去。”“不要活成父母的骄傲,宁可努力以尘土之姿活下去。我平时不喜欢用“努力”这个词,在这里一定要用。要抑制住自己想做好孩子的心”
但唯一让我略感沉重的,是其中对“未来”的缺席。整本书洋溢着一种淡淡的丧气和灰色调——不是绝望,而是一种“老去之后,无可奈何”的坦诚描写。
伊藤比吕美是个可爱的人,她的文字常常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,但在笑声的背后,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一种警示,对衰老和孤独的预演:如果到了人生的后半段,身边一个人都没有,那种寂寞真的是令人害怕的。如果哪一天不再被任何人“需要”,该如何与这种空白相处?是否也害怕“没有人可以分享”的那种孤独?当人生慢慢减少“增量”,变得越来越是“减法”时,我们还能如何保持希望?
我想,这是我们都迟早要面对的一堂人生课。(如果我们有幸活到那一天)